从葛陶中的眼中了解顾景舟
清晨是从一炷袅袅上升的烟气里开始的。
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件事。给师父的紫砂坐像点燃一炷香。并不飘忽的青烟里,他的目光与师父似有会心的交融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师父的目光有时冷峻,有时温煦,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念,但又何尝不是师父在冥冥之中传递给他的信息,或者,是自己把相关的信息传递给了师父。一天的工作,就这样开始了。
时间久了,就变成了一种内心的需要。他知道,这一节晨课于自己非常重要,因为它直通18年的师徒生涯。然后,师父离去20年。他为师父点了20年香。师父顾景舟。这个名字带走了一个紫砂时代。而且他留下的壶,还在继续书写新的故事。那些故事与江湖有关,与收藏有关,与紫砂的身价有关,与身后的徒弟们更是休戚相关。广交藏友 要积极参加收藏组织,参加收藏会所的学习,这是一条少走弯路的捷径。藏品想送拍一线拍行(北京翰海、北京保利等)邵先生V信AAACXZJ。
徒弟葛陶中。说在师父身边的18年改变了他的人生,那不是一句空话。“跟我的人,有文化者得我艺,无文化者得我技”。这是顾景舟的原话。于是徒弟们被放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了,最后有没有炼成丹,师父心里自有一本账,徒弟们心里也都有一本账。艺与技,其实是不能剥离的。顾景舟说,紫砂壶的形气神,形是位的,没有精准的形,遑论其它。用什么来支撑“形”?那就是绝妙的技。技,是从晨课开始的。早先师父非常重视晨课。那并不是一个工艺科目,也不是机械划一的程序,而是酝酿一种饱满的精神状态。比如,你怎么进门,怎么坐下,坐在椅子上的姿态,是蓄力待发,还是松松垮垮。在师父看来,你是什么样子,壶就是什么样子,每一把壶都有自己的精神状态。那种状态,都是制壶的艺人给的;比如,你的工作台(业内俗称“泥凳”)是干净的,还是邋遢的,工具的摆放是凌散的,还是井然有序的,装水的陶罐里,水是隔夜的,还是新鲜的,水笔帚是干净的,还是拖泥带水的,都有讲究。
这些,都是晨课的内容。然后,做好了这些,你就听到一声咳嗽,不高,也不威严,但很有穿透力。就是这么一声咳嗽,让大家顿时就安静下来。静到什么程度?一根针掉到地上,你都能听到一声巨大的轰响。那是顾辅导的气场。那个年代,没有什么大师的说法,辅导,是紫砂业最高的称谓。顾辅导,一直被徒弟们叫到他临终的那一日,然后,一直叫到今天。
2017年的夏天,葛陶中把捂在心里很久的一个想法说出来了。他要按照师父当年传授的古法制壶秘籍,从做工具、捶泥开始,用几年时间,把师父教他的制壶方法,一个一个做出来。
【捶 泥】
泥,就是用来被捶的。
记得,跟顾景舟学做壶,光是捶泥,就学了小半年。一起进厂的学徒,别的师父都教徒弟做壶了,这里还在捶泥。这要捶到猴年还是马月,不知道。师父说,泥是死的,要把它捶活,要听到它的呼吸,听到它的叫唤,才可以做壶。泥,壶坯,都是生命。同样,顾景舟认为,不得法的捶泥,是可以把泥捶死的。泥怎么捶,大家要看仔细了。顾景舟教得认真,但他只教一遍。
但见平时斯斯文文的他,一旦举起那重重的木槌,先是举重若轻,由慢转快,纷如雨点,影劈落江。慢慢地,举重若轻、灯草千钧,疾徐有致、水落石出。经过这一番捶打,再把紫砂泥抓在手里,干湿、硬烂恰到好处,真有一种放手便会游走的感觉。光是一团泥,顾景舟就让葛陶中捶了3个月。姿势不对,落点不对,声音也不对。顾景舟不用眼睛看,一听就知道了。
“你是在锄田,还是在掘地?”这句话份量够重的。葛陶中吃不下饭。他原先的师傅叫李碧芳。功力颇深的紫砂女艺人。葛陶中“逃”到李碧芳身边,说,真受不了,我不想回去了,还是继续在您这里学徒吧。李碧芳说,小子,这样你才能学到东西啊,别人想被顾辅导骂,还轮不上呢。对你要求严,也是看重你,要是有一天你做错了,他也不骂你,那你就完了!
于是,葛陶中又回来了。他不敢表现出委屈的样子。但是顾景舟全都知道。琴弦绷得太紧,也会断的。偶尔,他也会跟徒弟们放松一下,唱一段京戏,讲个紫砂江湖上的段子。原先……顾景舟总爱这样说。“原先”是一个什么概念?它可以是一万年,可以是一千年。也可以是一天。
原先,泥并不是泥,而是含铁量非常高的矿石。这么说吧,在你没有遇到它并将其从地底下挖出来之前,它是沉睡的,或者是死的。在地底的时候,因为地壳压力是无机的,周遭便是它的万古长夜。然后它被你触摸到了,被你搞定了,就开始沾染人的温度。天日。这也是一个关键词。阳光和空气让它有了呼吸,一阵风一片云一场雨,它就开启了生命的旅程。相信那里面有无数生长的菌丝,把砂颗粒联结起来,产生了塑性,使得泥沙有了很好的延展性,这和做面食的面粉发酵的道理是一样的。
然后是风化。冰霜雨雪都来了。让时光来摆平一切吧。矿土里的火气土气就被降服而消融了。相信那是古人的智慧。有的艺人性子急,今天挖出来的矿土,明天就碾碎了用来做壶了,结果放进窑里一烧,开裂了。于是懂得,应该让矿土放在露天里风化。任凭雨水冲刷,长久的雨水冲刷,会去除自然界中的矿物含有的可溶性的盐,这种可溶性盐经过高温会变成釉,但紫砂是无釉的,独一无二的透气性,让它一直牛到今天。泥经过养,搓成泥球晾制,再经过锤炼才可以当作用来制作紫砂壶的材料。捶打的过程和揉面一样,是一种能量转换,通过外力来增加泥的延展性。
捶泥是一种特殊的工艺,很像宁波人做年糕,先用沉重的木锤竖着砸,再横着捶,层层叠叠,非常讲究。过去就有专职的捶泥工,那也是很牛的。木锤砸下去不能太重,也不能太轻,那种起落是有弹性和张力的。捶打的过程,就是把泥里的大气泡排出去的过程。一层一层捶打,方向要一致,一记挨着一记,体现着一种耐心与绵密,像绣花针脚,密密挤挤,反复叠加,慢慢地形成很多密集的小气泡,形成独特的结构,这也是紫砂透气性的由来。这种结构竖着的力量会非常大。然后,醒泥。泥被捶累了,跟人一样需要歇一歇。醒泥的过程非常重要,就像文章里的闲笔。你写得太满,文章就不透气了。
师父说,手工制作传统紫砂的生命就是手工拍打,泥需要震荡,才能活,呼吸才能匀称。早先,是用牛和驴拉石磨粉碎矿石,尘土飞扬;真空炼泥机是工业文明的产物,机器炼出来的泥,把人力解放出来了,但是决不会有石磨碾粉的感觉,不会有手工捶打的那种气场。捶打之后的泥,师父还会放到缸里去养数月到数年,用的时候拿出来再捶,这个过程和醒面何其相似。师父说,中国人的手工艺,常常和生活、饮食的经验融会贯通,那可是古人的智慧啊。
收膏。这是中药房熬制膏方时的专用术语。
经过反复捶打的泥料,已经被“捶和”了。这个时候,跟熬了几天几夜的膏方一样,可以收膏了。用木搭子,把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泥料敲平整,做成四方的泥砖。这是真正的紫砂膏方。一块泥,大约可以几把壶?天知道。师父老爱说天人合一。其中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顺应自然,而不是征服,是延伸、发挥、利用泥性的长处。把泥看成有生命的东西,体现了中国人对自然、对材料、物质的尊重。和烹饪一样,好的厨师最擅长了解原料的特点,并且能把它放大。这其实也是对材质的尊重。制壶本身,也是一个顺应自然的过程,把紫砂泥的本质和优点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,这就成了。
【明 针】
明针并不是一根针。明针是一件做壶的工具。
好壶是好工具做出来的,不会做工具,就不会做壶。这话早先是师父说的,说着说着,现在变成大家的口头禅了。做紫砂壶,明针的作用非常关键。
紫砂泥经过手工拍打和震动,“泥门”就被打开了。泥门不是一扇门,而是它的气孔被打开了,说泥门开了,是艺人们催自己干活的一种说法,就像你煮一锅饭,煮到锅巴都香了,那火候就到了。实际上,泥也是有状态的,这个时候,泥已经被捶得欲罢不能,如果它能够呼唤,它一定会大叫:师父啊,我等不及了!
砂泥的颗粒经历了一次重新排序,很细的砂颗粒会慢慢沁出来,当用竹片压形的时候,水分带着细砂浆也会渗出来,到最后的工序用牛角片去压光它的时候,使渗出来的细泥浆定着,在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膜,这就是好壶的皮肤,内部结构疏松,表面细腻。这是一把好壶的有机构造,这对真正泡茶的人来说,是至关重要的。这个时候,打理紫砂壶表面的光洁度和处理整个壶体和谐的工具,就数明针了。
乍一看,所谓明针,就是一张薄薄的牛角片。艺人的心思和手感,要靠它来传递。没有它,壶体表面的光洁、气韵就无从谈起。葛陶中记得,当时师父顾景舟教他做明针,先是把从常州乡下某地(似有专售)买回的牛角片,剪成像古代战国刀币的形状,放在凉水里浸泡两三天;然后用一块玻璃,将带刃的一面,轻轻地修刮其形状的边沿,使其薄而润;接下来的一个关键字是:刮。所有的要求,都是用玻璃的刃,一记一记刮出来的;要让这张刀币形的明针片,从尾部到头部,一点点地均匀地薄下去,这太不容易了。如果你不懂做壶,那你就不知道什么是适度的厚薄。被刮下的纤维卷曲着掉到地上,一层一层,一张小小的牛角片,竟然可以被刮出一堆纤维。
明针,其实就是手的延伸部分,人的手不可能那么薄,那么有韧劲,那么有弹性,那么张弛有度,那么随心所欲地弯曲到任何一个所需的弧度。所以,做明针,就是做自己的一只可以延伸的手,那是灵性,是手感的托付,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习惯在一个器物上的演示,这只手应该怎么用力,特定的手势又是怎样的,只有明针知道。于是就有了一个词:明针功夫。
壶上的光与润,都要依仗明针。就像写文章的人,纵然你有万般才情,也要通过文字来表达。懂行的编辑几行字一看,就知道作者的文字功夫了。这里的明针功夫,不光关乎壶体的光洁明亮以及转弯抹角的周全,还与茶壶日后的包浆有关,厉害的制壶艺人会恰到好处,多一刮则腴,少一刮则瘦。明针使用不当,或会跑气,壶韵就给弄没了,而且还把壶体的泥门给淤塞了。这听上去有些玄乎,事实是,泥门的淤塞,会导致一把壶越养越脏,像人的脸,皮肤毛囊堵塞了,就会起痘痘。壶其实是一样的,这种壶,你喂它十吨茶叶,也休想养得出,包浆之类,早就跟着别的壶私奔了。
用明针修刮壶体的时候,分不清是明针在刮,还是自己的手指在刮,然后,刮着刮着,你会不由自主地把壶坯移到胸口,移到离心脏最近的地方,这时你突然明白,是用自己的心在刮了,那是真正的心手合一了。
葛陶中的一把明针做了足足两天。一张生硬的牛角片,最后变成一个精灵。它是柔软的,它是韧性的,它是跳跃的,它是静止的。它到了葛陶中手上,就变成了他的手,它时而婉转,时而舒展,时而大开大合,时而细雨风生;游走时峰回路转,回旋时桨声灯影。它把心性落到实处,它把韵味铺满全壶。
【打泥片】
当年,葛陶中的泥凳位置,在顾景舟的背后。他打泥片的时候,知道前面有一双耳朵而不是眼睛在盯着他。只要听到捶打的声音,顾景舟就知道,哪里多打了几下,哪里少打了几下。果不其然,那个不高却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了:陶中啊,你又多打了几下了!
徒弟打的泥片、泥条灵不灵光,顾景舟瞄一眼,或者伸手一摸、一捏,就知道了。手感,在顾景舟这里,是要素。
葛陶中这样回忆:“一分钟打4块泥片,一块泥片打12下,多一下不行,少一下也不行。”这些量化,都是顾景舟在长期的实践中,得出的结论。每一下用多少力气,也是有要求的。多年之后,葛陶中在自己的工作室演绎这些技艺的要素,觉得有一种穿越的意味。
力量的均匀与手法的灵动,要结合得不着痕迹。起手落点,都有讲究。泥片不能打僵,也不能打散,要含住泥性里的一份活力。葛陶中称之为“活泥”。一个制壶艺人,对泥料的感觉来得准。硬烂、干湿、粗细,不到最恰当的时候,绝不下手!做生活拿得起,并不稀奇,要拿得住,才是本事。当年师父如是说。
有一次,一位新来的厂领导,想考一考顾景舟的壶艺,到底有多神。遂让他同时做5把洋桶壶,放进窑里烧成后,拿了一杆磅秤来称,其中4把份量完全一样,只有1把,份量重了1克。顾景舟知道是哪把壶重了一点点,略带遗憾地说,哦,那张泥片,我少打了一记。徒弟们服了。厂领导假咳了一声,笑笑,走了。
好多年后葛陶中不愿意带徒弟。为什么?因为当年在顾景舟身边,师父对徒弟要求太严,时光长了,他不知不觉就有了师父当年的心境。但凡有年轻的艺徒到他这里来问艺,他会让对方打一张泥片来看。然后,对方刚打了几下,他就叫停,说你回去练半年再来吧。不愿意带徒弟,是不愿意内心太纠结。江湖上的说法是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你要对徒弟负责,不能耽误他。而他如果自己耽误了自己,你也会心痛。他不愿意让那些自我感觉往往很好的年青艺徒受太多的委屈。
【打身筒】
葛陶中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,说,先讲一讲打身筒之前的规矩。
因为打身筒是做一把壶的关键的关键。所以,老一辈艺人有个规矩,心情不好不做,泥料的干湿没有调匀好不做,尺寸没有配准不做,工具没有备好不做。因为,心情不好,会把彼时的状态带进壶里,打身筒后面紧接着擀身筒和篦身筒,需要连贯的精气神,一口气是不能断的。身筒,就是壶的主体。打身筒,就是把打好的泥条围起来,用泥拍子一记一记拍打。如何把一个直筒子通过手工拍打,变成一个有优美而自然过渡的弧线,有和谐圆满的壶型的身筒,不借助任何模子,太难了。这就是紫砂壶的绝妙之处。
然后,葛陶中开始动手了。突然变了一个人。
这是一个很难用文字描摹的场景。你看到的是两只手协调地,一里一外地、在不知不觉的旋转中拍打,这种拍打的声音非常清脆悦耳,张弛的力度在起落之间弹跳,既不能太轻,又不能太重,这轻与重的标准只有尚在“襁褓”里的身筒知道,还有就是自己的内心知道。而内心的知道,是从木知木觉的混沌里突围出来的,那不仅是要千百遍的练习,还要更多遍地领悟。就像一只闹钟,它会在你指定的时间突然醒来并且昭告天下。打身筒的起承转合里,深藏着中国人对宇宙秩序的浪漫构想,然后用一种最简单、最丰富、最自然、最漫不经心而又最契而不舍的方式呈现出来。
你看到了什么?简练。淳朴。厚拙。凝重。雄浑。圆润。沉穆。劲挺。柔婉。空灵。最后,它们全部消弭在壶体了。见不到的技,才是最恰当的技。慢慢地,身筒变成了一个气场。它像一个“心”,此时此刻,你的心性与它完全接通了,在无数记拍打后它有脉搏了,有呼吸了,丑也好,俊也罢,它是一个生命了。
【线 条】
看一把壶,讲究没有一处直是直,没有一处曲是曲。它要的是天然。要的是砂泥本身的张力所形成的曲线,这和普通的曲线板不一样,不是凑合出来的,是制壶人顺势而为,利用紫砂泥本身那种自然的力度做出来的。当手感的力量和自然的力量之间达到一种完美平衡的时候,所产生的形,才是紫砂的形。
没有线条的优美,何来形体的优美?葛陶中说,紫砂壶上,那些优美的曲线,不是老天爷白白恩赐给你的。每一根线条看似天然,其实都有来路出处。内中蕴含着手艺人的慧根。一种被制壶艺人称为“文武线”的线条是这样的:一根线细,那是文线,一根线粗,那是武线了。她们像是孪生姐妹,是妥贴的,相依为命的;制壶艺人通常把她们用来置于壶的口盖组合和口沿处,一般为上粗下细,文姐姐说,我就在上边了;武妹妹说,好吧姐姐,我就乖乖在下边挨着你。两根线条,一文一武,齐头并进,通畅开去,壶颈线条的流动感和上下呼应感,就是这样来的。
云肩线,多么美妙的名字。云一样的纹,然后还有肩,那是少女的肩,婀娜,圆润。她一般被安置在壶的颈部以下,壶口下沿等部位,这种线条具有韵律和节奏感。壶体在那里淡定不动,但壶的肩,壶的身,是在律动中的,只要你看懂了,你的心也在这律动中旋转了。
还有凹肩线,是一种双曲线,她是被用来配合云肩线的,为的是加强那种丰富的节奏变化。而灯草线,是因线条细如灯草而获名,或将其用于口沿部,或用于足部,那是具有贯通气韵的效果。
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一把小小的壶上,层层推展、收放自如的线条,演示的其实是无止境的生命律动,是岁月赋予的灵性与力道。
【线 梗】
线条是线梗做出来的。
线梗又是什么做出来的呢?葛陶中选一根窄窄的牛角条,用锉刀锉出一条线槽,这根线槽需要多宽,全在他手里掌握。行内的人,称其为“起底线”,葛陶中说,你若不懂壶,就做不好线槽。
关键是,线槽上的锉刀印痕,用什么来摆平?粗针大线的艺人,会选择颗粒比较粗的砂皮来打磨,而顾氏一脉的艺人则选择用一种老瓦片,按照顾景舟的要求,30年以上的老瓦,在屋顶上经受了太多的日晒雨淋,火气全没了,质地变得非常细腻。然后把它磨成一个椭圆型或长圆型的片子,如果把它浸在水里,再捞出来,会有一种玉感。世上的事,都是一物降一物,用它来轻轻地打磨线槽上的锉刀印痕,会有一种不动声色就摆平的效果。最后,你再看那条线槽,就像天生的一样。葛陶中悄悄告诉我,它的名字,如今知道的人很少了,叫线石。
【竹篦只】
顾名思义,竹篦只,是竹子做的。曾经,师父让葛陶中削一双竹筷,要求是,让竹子的质地,削出象牙筷子的感觉。这不是要人的命吗?怎么可能?竹子能等于象牙吗,亏老头子想得出啊。葛陶中没有见过象牙筷子。师父告诉他,光润细腻还不算,手感上要玉觉觉的。这个“玉觉觉”是方言,实际是温润、浑圆的玉感的加强版的意思。
那不仅是手上的功力,更需要内心的定力。竹篦只,也要有这样的玉觉觉。它的作用,是用来规整壶体身筒的。取10年以上的老毛竹片,要腊竹,深冬时砍下来的,腊竹的好处是,经过一冬的风霜雨雪,竹子的肌理会变得细腻、没有火气,且没有蛀虫。将其放在屋檐下,让它闲着,两三年不要动它。然后,某一日,截取其最好的一段,根据壶体外形的不同,制成不同的弧度。因为,制一把壶,需要各种不同弧度的竹篦只。
老一辈的艺人,喜欢用破旧的老竹床的床柱子,截取一段,做竹篦只。睡了几十年的老竹床,火气全没了,颜色会发红,有一种暗亮的包浆。那就是温存的旧气了,只有人的气息才会让竹子变得不再是竹子。这里有一个同样的问题,竹篦只上的毛糙,如何来磨光。玉觉觉,有点清高,藏在竹子的心里,如何把它请出来。
有一天,顾景舟带葛陶中去了湖父山里,在一条干涸的涧滩里,顾景舟看似漫不经心地捡了几块鹅卵石。葛陶中问师父,要这些石头干嘛?师父答,做工具。第二天,师父从捡来的石头里选出一块适中的,放在磨刀石上反复打磨。他一点也不着急,慢而有力。磨了半天,自言自语:成了。然后,对葛陶中说:
“竹篦只上的毛糙,要用砂性大的涧滩石来打磨。为什么呢?竹子长在山里,它依靠山土和涧滩里的水活命。涧滩里的鹅卵石跟它是邻居,说不定还是亲戚。它的砂性跟竹子的质感是相通的,它的砂性,就能对付竹子的糙性。它们是相克相生的,不伤感情。这样的竹篦只,用来制壶是最自然不过了。”
不但把泥当人看,把竹子、把涧滩里的石头也当人看,然后,把制成的工具更当人看。至于制成的壶,那还用说吗?
竹篦只做好了,并不立即使用。葛陶中学师父的做法,把它放进抽屉里。这一放,又是两年。师父当年对他说过,苏州的折纸扇骨,也是竹子做的,一把扇骨,要放20年。为什么呢,你自己去想。
【木转盘】
从型体看,它是一个半圆的椎体。木质。圆底朝下.很符合人体工学。像一个人,摆开马步、两肩平衡,双手垂直,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度
顾景舟曾经告诉葛陶中:木转盘是全手工制作紫砂壶的根本。远在明代的时候,老祖宗就使用木转盘了。它的作用是平正,上准片,使形体不扭曲变形。
做紫砂壶,是慢轮制作,这是远古的制作方式。和做瓷器的快轮驱动不同,做紫砂壶,需要这样一个圆形的木转盘。它本身并没有动力,靠木拍子拍打时的力量,驱动那个轮盘转动,形成紫砂壶独特的圆,它不是物理的圆,而是中国人理想中的圆。不论怎么看它,都有人手的温度,是有人情味的饱满的圆,自然中不存在这样的完美,但我们在追求完美的过程成就的一种不完美。
在葛陶中看来,能不能娴熟地使用木转盘,是衡量一个制壶艺人基本功的起码要求。上世纪50年代,从中央工艺美院来了一个教授,此人很牛,名叫高庄。国徽就是他设计制作的。他喜欢紫砂,搞出很多名堂,他认为在木转盘上制壶,技术难度太高,一般人不易掌握。当时强调技术革新,他就设计出一种可以旋转的碌辘,说白了就是铁转盘,一般艺徒都极易掌握。慢式制壶,果然变快了。木转盘就被大家弃之一旁,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
但是,顾景舟等老艺人私下里认为,用木转盘制壶,符合泥性,那种慢,是从容,是淡定,壶里会生出一种天生的古朴味道,更符合天人合一的理念。手工制作紫砂壶,天生就是慢的。片面追求快,壶上就会有火气、暴气、唳气。
顾景舟几十年一直坚持用木转盘制壶。他曾经对葛陶中说,木转盘上做出来的壶,有高蹈的风度,有内敛的气质。无论别人怎么“革新”,我们不能把老祖宗的法宝扔掉。
现在说这些蛮轻巧,当年要秉持这样的理念,并不容易。
如今的人喜欢用坚守二字。葛陶中说,当年没有人用这个词。但是,无论刮什么风,风刮得有多大,顾氏一脉的徒弟,都没有把木转盘扔掉。
现在很多艺人的案头,都放着一个木转盘。但他们未必会得心应手地使用。很多人是作为摆设放在那里。葛陶中对此有些忧心,因为,木转盘